20世纪80年代以来,身体哲学的研究在西方日渐流行并成为一大显学,且对中国思想界产生了强劲的影响,国内许多学者也开始以此为新的视角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新的解读。作为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的身体哲学为学界所关注。以身体哲学为视角,对庄子思想重新解读,这不仅有益于庄学研究的深化和提升,更为重要的是,能更好地推动中国哲学研究的发展,尤其在当代中国哲学的研究始终未脱西方意识哲学窠臼的情况下,我们发掘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身体性,才能使我们的研究更好地保有中国哲学自身特有的属性,才能保证其作为西方哲学的他者,具有对话的资格和能力,从而重拾民族自信心,并由此重新认识中国传统哲学的价值和魅力。我们要研究庄子的身体思想,就必须立足于庄子文本本身,认真梳理材料,对庄子“身体”内涵这一问题的解释见出自己的看法及价值关切,以期对庄子的身体哲学思想的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
“身体”可以说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词语,但“人类学的研究显示,不同的社会对身体具有不同的看法;即使是同一社会,不同时代对于身体的理解亦不相同”[1]。其作为现代哲学术语,来自西方,西方哲学主流基本上把身体界定为肉躯,并将其置于心灵、精神、灵魂的反面,身与心的分裂极为突出,但由于近代西方哲学对理性主义的质疑,身体也具有了丰富的内涵。作为现代社会常用语的“身体”,主要指人的身躯、体质,属生理性概念。然由于古人尤其是先秦人和现代人的语言习惯不同,“身体”一词古今涵义已经发生巨大变化。因此,本文首先考察梳理庄子所处时代即先秦时代诸子对“身体”内涵的理解,在此背景下,立足庄子文本本身,在与诸子“身体”内涵的比较分析中,诠释庄子的“身体”涵义。
一、先秦诸子“身体”的内涵
在中国传统典籍中,“身体”二字常常分而用之,这也是古代汉语单字成义、独立运用的传统。先看“身”,许慎的《说文解字》云:“身,躬也。象人之身。”身即为躬,而“躬,身也”,躬即为身,可见,身、躬互训,然“躬”本字右边为“吕”,躬“从吕从身”,段玉裁注解到:“从吕者,身以吕为柱也”。可见,“身”主要指的是人的躯体。“体”,其本字为“軆”,《说文》中许慎训为:“总十二属之名也。”按段玉裁的注解,十二属包括:首之属有三,曰顶、面、颐;身之属有三,曰肩、脊、臀;手之属有三,曰肱、臂、手;足之属有三,曰股、胫、足。由此可见,“体”指人的整个外部形体。后来“軆”简化为“体”,从人从本,意思是人的根本。此外,这个“体”在古汉语中不仅作名词,也做动词,表示亲自去做,这与“身”字有别,“身”一般不作动词使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体”就不单纯是指一个外部形象,而是整个人的全部身心的投入,就是把自己置于实际情境之中,才配称“以身体之”。在先秦诸子的著作中,“身体”一词作为复合词出现的不多,二字分开使用却很频繁。而我们也不难看出,在不同的语境中,其涵义都不尽相同。“身体”一词的较早出处见《管子》,有“君之在国都者,若心之在身体也”。“故曰:凡人君之所以内失百姓,外失诸侯,兵挫而地削,名卑而国亏,社稷灭覆,身体危殆。”其意思都大致相同,指生理意义上的躯体之义。在先秦诸子文献中“身”“体”二字总分开出现。其中“身”的涵义甚广,不仅蕴涵形体之义,更兼具心灵之义,而且甚重心灵之德性。如《论语》中多省身、正身之语,《孟子》中也屡强调修身、诚身、安身、守身等,这些在《大学》《中庸》中也多有提及。此处之“身”可以说明确包具形体和心灵二义,与自我、生命之义相通。而“体”这一概念,其血肉形躯之义甚明,如《论语·微子》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管子·君臣下》中“四肢六道,身之体也”,可以看出“体”之义包含于“身”中。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谈到“身”与“体”的关系时,我们不得不加入“心”的概念,在先秦诸子那里,“心”与“体”总是相对而言的,当然不是说二者是对立的,而是在他们的思想和语言习惯中二者都统摄于“身”的义界。如“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淫声滔耳,淫观滔目。耳目之所好滔心,心之所好伤民。民伤而身不危者,未之尝闻也”(《管子·五辅》)、“富润屋,润德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礼记·大学》)等都可以看出先秦诸子之语中“心”与“体”总是并称,并包含于“身”中。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体”之义明确狭窄,而“身”之义较模糊,可单指形躯,也可兼具形躯和心灵二义。然正如蔡璧名所言,“凡人,所生者‘神’,所托者‘形’;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形神相合,成就完足的‘具体’,此乃传统思想对身体认知的共象”[2]。这样的解释也许有些理想化,不过只要我们不过于执着于名相上的古今对应,以“身体”一词总括形心,将其视为身心合一的完整生命,应是没有问题的。
然我们犹须注意的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传统下,先秦诸子论及“身”时,不仅体现一种天人同构的以身体之的思维模式,而且总是把“身”同实践行为联系起来,期望以“修身”来达之圣人、真人的境界。也可以如此说,先秦诸子的身体观是宇宙观、认识论、价值论的融汇合一。
二、庄子的“身体”内涵
任何人的思想都不可能脱离时代而存在,庄子亦如是,尤其是在关于庄子的思想材料中我们不仅能看到他对先秦诸子的评价,也清楚看到孔子、老子对庄子的影响。
关于“身体”的涵义,和其同时代的哲人也有其共同的思想认识。从《庄子》文本来看,庄子继承老子的贵身思想,老子认为,“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讬天下”(《老子》十三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老子》四十四章),身(生命)比名和货都重要,只有珍视自己的生命,才可以将天下托付于他,也才能治理好天下。庄子在《在宥》篇中就直接引用了老子的话。庄子非常重视“身”的观念,其“身”在庄子看来等同于生命,“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认为只有顺其自然,身体才能得以保全,个人才能长寿,享尽天年。“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庄子·人间世》)一个人要在人世间避免祸患必须正身,正身需要形从和心和,也就是顺从自然之道。可见庄子之“身”是包含形与心的。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庄子在书中多提到“形”,并且庄子总是把“形”与“心”相对而言,如“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庄子·齐物论》),“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庄子·应帝王》)等多处都有体现。但是庄子的形(身)心关系绝对不是西方哲学史上那种一直处于紧张对峙的身心关系,他所追求的是德充于形、“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身心合一的完整身体观。
以上是本人对庄子的“身体”涵义的简单勾勒,庄子之“身体”是形与心的交感相合。然庄子之“身体”不是简单的静态的身体,“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其身体还代表着动态的生命历程。庄子书中也多言“正身”“保身”“养身”,这里的“身”可以说同儒家所言之“修身”“诚身”“守身”之“身”相同,和实践行为相联系,是包含着实践驱动力(“气”“志”“神”)的行为主体。庄子所追求的理想身体是“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形体美好洁净,任生命自然自在的舒展,以及以支离疏为代表的一系列形体丑陋残缺却葆有着与道贯通的自然本性之人,由此可见,庄子以身体道,身不仅是个体生命的表征,且是介入世界的实践主体,他的价值态度、理想境界都在身体上开显出意义。
三、庄子“身体”内涵的探究价值
当然,对庄子“身体”内涵的梳理,并不能完整阐释清楚庄子的身体哲学,这仅仅是提供了一个思路、一个支点,在此基础上庄子身体所涉及的各种问题,如生死、形神、礼乐文化、生命之自由逍遥等问题仍需深深挖掘,才能体味庄子思想的精义。
另外,于中国身体观研究的整体视野之下研究庄子的身体观,不仅是一个个案研究,也是中国身体观研究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探究庄子的“身体”内涵,不仅可以揭示出这一相对长久被人忽视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能更好地推动中国身体观研究的发展,尤其是对后世道教身体思想的探究有重要影响。道家作为道教的理论和宗教基石,道教的许多典籍如《太平经》《抱朴子》等都体现了对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庄思想的继承,其中庄子的身体思想对道教理论的建构也起着巨大的作用。而作为以长生久视、得道成仙为目的的道教,非常重视对身体的炼养,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更是不言自明。在道教那里,“三气共一,为神根也。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此三者,共一位也,本天地人之气。神者受之于天,精者受之于地,气者受之于中和,相与共为一道。故神者乘气而行,精者居其中也。三者相助为治。”[3]生命是精(形体)、气、神的三者合一。这与前面所言庄子的“身体”涵义是相似的。但是道教对“身体”的认识是从道家、儒家、阴阳家、医家中吸取,再揉入其宗教灵魂,从而形成其对自身生命的独特看法,因此道教里对身体的认识是极其丰富又极其复杂的。所以说,虽然老庄道家思想是道教的理论基石,为其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背景,但因其思想目标及其旨归的根本不同,两者对道及得道的认识、对身体所涉及的生死、形神等问题的认识都是不同的,甚至是背离的。
[参考文献]
〔1〕颜学诚.修炼与身心互动:一个气的身体人类学研究[J].台湾:考古人类学刊,2002,(58):113.
〔2〕蔡璧名.身体与自然——以《黄帝内经素问》为中心论古代思想传统中的身体观[M].台湾:台湾大学出版社,1997.49.
〔3〕王明.太平经合校[M].北京:中华书局,1960.725.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 注:本文系作者原稿